1973年,徐兴琼出生在重庆彭水县龙塘坝凉风村的一个普通农民家里,6个姊妹中她是老大。徐兴琼满7岁时,已是家庭中不可缺少的劳力了,她在家里要煮饭,喂猪,照顾弟弟、妹妹,打扫卫生。一天,院坝上晒着稻谷,6岁的弟弟撵着麻雀,3个妹妹围着狗在追,床上还睡着1岁的妹妹。徐兴琼在猪圈里切着猪草,大妹妹跑来说,小妹妹在哭。徐兴琼把刀子一扔,跑回到屋子,抱起了小妹妹。尿布还没换好,又听到弟弟在大哭,徐兴琼冲出屋子一看,弟弟摔得鼻青脸肿。这时,大妹妹跑来又说,二妹妹和三妹妹在猪圈争抢刀子,三妹妹的手划出血了。徐兴琼吓得不知所措。
从坡上种包谷回家的爸爸妈妈,看到二儿子肿着脸,五女儿的手出着血,饭还没煮,猪也没喂,家里乱得一塌糊涂,免不了对徐兴琼一顿训斥。徐兴琼想哭,又不敢。只要弟弟妹妹在家发生意外的事情,爸爸就拿她出气,妈妈也说她没出息,这已是家常便饭了。
村中的伙伴背着书包上学去了,徐兴琼却牵着一头水牛爬上了北边的山坡。在水牛悠闲地吃草的时候,她手拿镰刀,在坡上割着野生的苕叶、山药藤等猪草。家里喂了4头猪,猪食的一半要靠她提供。到了中午,她把水牛拴在一根木桩上,背起打好的猪草下山。回到家后,她扒拉几口冷饭,吃几块榨菜、喝一瓢冷水。饭吃完后,她把一根绳子往身上一搭,手拿一把柴刀,便往山里飞奔。下午,她牵着吃饱的水牛返家,还要背一捆煮饭的木柴。
邻居的么妹到镇上读初中,回村给她讲了学校的好多新鲜事,让13岁的徐兴琼羡慕不已。这时的徐兴琼已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了。她个子不高,长得壮实,一天插秧达3分地,割谷子达2亩。村民们夸奖徐兴琼,说她这么小的年纪,比村上的小伙子还能干。可她还是想读书。有一次,她大着胆子对爸爸说,她想读书。爸爸说,家里有8张吃饭的嘴巴,你去读书,弟弟和妹妹都想读书,家中哪有钱交学费?把家里的粮食卖了,把猪和牛卖了,都凑不够。何况,盐巴都没钱买。爸爸摇着头。徐兴琼叹口气,背起一个背篼,割猪草去了。
村里的二娃考上大学,飞出了山窝。听到消息的徐兴琼怔住了。她跑到二娃家,二娃家里张灯结彩,大摆着宴席,喝酒行令声震动夜晚。此时,20岁的她住在破烂不堪的房子里,墙壁垮了一大截,立柱倾斜,睡在床上,看得见山野的星空。碰上下大雨,全家人只能挤在一间稍好的屋子里,背靠背地打着冷战,哆嗦到天亮。父母一直有建房的愿望,又找不到建房子的钱。徐兴琼看看炒菜的旧铁锅、空空的米橱、钉子打的木床、掉瓷落色的口盅……她认定,二娃有福,她没得福,她只有出力气干活的命。在山上,她举起锄头,狠狠地一挖,挖起了一大坨泥巴,她心里想的是,多有几件换洗的衣服,每个星期能吃上一顿肉就好了。
1995年,徐兴琼结婚了,丈夫是一个高中毕业生,在乡里当农技员。徐兴琼很高兴,脸上充满了光彩。她想凭着自己这身力气,日子会像山中的包谷秆儿,一节一节地甜。一年后,他们有了女儿。丈夫的脑壳很灵活,他对徐兴琼说,要想致富,山上的包谷只能够填饱肚子,改变不了我们的命运。我们应该外出打工,挣一笔钱回来,修房子、买彩电和电冰箱。
1998年9月,徐兴琼和丈夫来到福建泉州市一家服装厂打工。丈夫有文化,很会见风使舵,办事又麻利,很快被提为一个小工头,负责辅料部的工作。徐兴琼在服装车间拿计件工资。厂里规定,每个人每天做了多少条裤子、多少件衣服,把数量记录在墙上,月底算出工时、损耗的布料后发工资。徐兴琼不会写字,更不会算账,她就委托自己认的干妹妹帮忙,把她的工作量计算出来。干妹妹很乐意,还教她一些计算的方法。为感谢干妹妹,徐兴琼为她顶班和顶工时。
几个月过去了,徐兴琼想不通:她从不贪玩,做的衣服数量多、质量好,每次检验都过了关。干妹妹做的衣服少、又返工、浪费布料多。可一到月底领工资,干妹妹得600多元,她只得300元,但她又不好问别人原因。直到有一天晚上,半个老乡的张姐实在看不惯了,把她拉到了厂外边说,干妹妹把徐兴琼的工时、打好的衣服,写上了自己的名字;把打废了的衣服、质量有问题的裤子记在了徐兴琼的头上,这样,干妹妹领的钱肯定比她多些。
徐兴琼恍然大悟。她找到老板说,她的好多钱被干妹妹冒领了,能不能从干妹妹的工资里扣出来还给她。徐兴琼的口音很重,老板是泉州人,听不懂徐兴琼的家乡话。老板说的闽南普通话,徐兴琼也听不懂,憋急的老板对她大吼:“讲普通话……”
她决心自己记账。她搓了很多纸棍,长的代表裤子,短的代表衣服。她每天做了多少裤子和衣服,就捡出多少根纸棍。这种最原始的记录方法,是她爸爸在家算时间用的,爸爸说他从来没错过。这样搞了一个月,她交去的服装与她计数的纸棍仍然对不上号。她弄不清楚是有人暗中在她的纸棍上捣了鬼,还是她记漏了,她只能按质检员说的数字为准,领取工资。她明明晓得吃了亏,但她找不来替自己辩护的理由。
厂里的规章制度规定,不得随地吐痰。徐兴琼不识字,一口痰来了,她一点也没有考虑,便“啪”地吐在了地上。车间的陈主任来了,拍了拍她的肩膀,示意她站起来,带着她走进办公室,拿出规章制度的条例,要她找出违反了哪条纪律。
她茫然失措,红着脸,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陈主任很生气,认为她知错不改,手指在办公桌上用力一敲,两眼射出怒火。李秘书在陈主任的面前耳语了几句,陈主任的态度缓和了,叫她以后不要再在车间里吐痰了。受了惊吓的徐兴琼,连连点头认错。
她外出办事,内急得很,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厕所,却认不得“男女”二字,便一头钻进去。里面有几个男人,突见一女子闯入,大声惊呼,徐兴琼也吓得抱头鼠窜。她跑进了农贸市场的厕所,一个男人进来,看见她转身就跑,并怪怪地叫了几声。等徐兴琼从男厕所出来,街上围来一群人,冲着她骂,非常愤怒的样子。以后,她掌握了一个原则,进厕所时等看清了有女人出来,她才进去。
有一次,她托人写好了汇款单,到邮局寄钱。办完事后,她想给女儿买一件衣服,就走到一家商店,一问售货员,她买不起。走出商店,她傻眼了,找不到自己工厂的方向了。问行人,行人听不懂她问的话,无法回答她。她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,脚走酸了,肚子饿了,天都黑了,她还在街上打转儿。实在没法,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,哭声惊动了街上的巡警,他们把徐兴琼带到派出所,派出所的王指导员叫她写出所在单位的地址或名称,她说她不会写字。
王指导员费了很多工夫,听懂了她说的话,打电话一问,厂里证明确实有这个人。其实她所在的工厂离派出所只有1000多米。
徐兴琼见丈夫与厂里的一个女子关系很密切,心中有些不快,嘴上却不敢说出来。有一天,丈夫领着那女子到他们住的地方,当着她的面,与那女子摸摸搞搞,行为放肆。她刚要开口,丈夫看见了她的神色,抢先猛吼她,叫她不要多管闲事,留点口水养牙齿。
丈夫几天没回家。在一家餐馆,她找到了丈夫,丈夫在给那女子喂菜,女子正伸出舌头。徐兴琼还没发作,丈夫把筷子一放,站起身来大骂:“你这没文化的臭女人,来干啥子?像个无头苍蝇,到处乱窜!你没事多干点工时、多做几条裤子……”
有理说不出、有嘴也难辩的徐兴琼站在餐馆内气得直发抖。丈夫怕难堪,赶快把账结了。丈夫经过她身边,对她说,不要来找他,有啥子事,他来车间。女子的手搭在丈夫的脖子上,故意嗲声嗲气地要钱买饮料。
一天,上夜班的徐兴琼突感腹部剧痛,她请了假回家休息。当她推开门时,丈夫正与那女子颠鸾倒凤地在床上。她骂了丈夫,又骂了那女子,然后猛地关上了房门,冲进了夜幕之中。面对皇天后土、面对星星闪烁的天空,她想大哭,宣泄自己受到的屈辱和不公正的待遇,或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,但一想到家乡的小女儿,她忍住了。
1999年7月,徐兴琼实在看不下去丈夫为所欲为、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做法,她含着屈辱和悲愤,只身从泉州回到了村里。
回到家乡的徐兴琼大哭了三天三夜,把找工受气、丈夫在外花心等原因,归咎为自己没有知识、没有文化所致。她横下一条读书的决心,把4岁的女儿寄养在亲戚家,把部分土地承包给别人,踩着星辰,翻山越岭来到十公里外的希望小学的校门。
“我要读书!”徐兴琼找到黄金村小学校长严万能。27岁的农村少妇读一年级?活了40多年的严校长头一次遇上这种蹊跷事,他拍起了脑门儿。在村小的教师大会上,严校长说,这里的重男轻女思想严重,女人的文盲比例高,我们收下徐兴琼,等于教育了一批人。严校长考虑把徐兴琼安排下来。并免除徐兴琼所有的学费和课本费。
徐兴琼背起书包上学了。
她的公公不以为然地说,读啥子书嘛!饭都没吃饱,还有心情上学。她那么好的身体,坐在教室浪费了。邻居嘲笑说,徐兴琼都老了,跟小孩子坐在一起读拼音,好意思吗?还有人说,女儿都四岁了,才去读小学一年级,牙齿都要笑脱。
徐兴琼顶住了压力。
每到星期六,一大早,徐兴琼必须走十多公里的山路赶回家。她得扛起锄头上山,因为不种烤烟,就没有一点经济来源。她虽不交学费,但得买生活必需品,寄养在外的女儿也要花钱。她的父母还指望徐兴琼的救济,不可能在经济上支援她。一次,乡农技员发给她一堆科学种烤烟的资料。农技员对她说,粗放型的种烟不行了,地膜覆盖种烟是一种新技术,这种新技术可使烤烟的等级上一个台阶。乡农技员的一番话说得徐兴琼发愣。农技员走后,她蹲在地上看,看不懂,就悄悄看别人怎么种烤烟,然后她就跟着学。有时只能盲目地凭一种感觉,所以她种的烤烟,在数量和质量上,都比别人差。
现实的生活和不懂得农业生产新科技的教训,使徐兴琼坚定了读书的决心。她学习异常刻苦,听讲、跟读、写字,每一个学习环节她都毫不马虎。班主任庹汉芬老师找来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课本,教她学习新课程,为她制定出用三年时间学完小学的计划。吃了晚饭,村小的几个老师免费来为她上新课,使她深受感动。
她担忧,这三年学习中,她的粮食不够吃怎么办。每天晚上,她做完作业,躺在床上愁得睡不着觉。她吃的是去年和前年省下来的粮食,打工的血汗钱买了谷种和化肥,请人代种了烤烟。摆在她眼前的生计问题,像一座沉重的大山,压得她喘不过气。她还想读初中,可眼下能不能顺利地读完三年小学,心中都没底。
徐兴琼问严校长,她以部分承包的土地作为粮食,完成小学学业,行不行?严校长答应帮忙咨询,并要她安心学习。
从泉州打工回村里的四妹,给徐兴琼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,她的丈夫和那个女子已经住在一块了,并传言说要结婚。
她顾及面子地对四妹说,丈夫不可能和那个女子结婚,因为她和丈夫还没有离婚。丈夫不愿意跟一个没有文化、没有知识的人在一起生活,他是对的。她存在这样的一种想法,等她有了文化和知识,丈夫会从别人的身边回到家里来。她相信丈夫还是爱她,爱他们的女儿的。
她的面前还横着许多座高山,够她一辈子辛苦和跋涉的了。对于生活的高山,她一点也不畏惧和退缩;对于知识的大山,她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,哪怕摔得头破血流,哪怕付出巨大的牺牲,她都要把书读下去。
(《人生与伴侣》2001年第3期陈与文)